记忆中看花的人

秋已经有点深了，树叶不断地从树上掉下来，包裹住整个城市，散发着颓靡的气息。如同一泓深黑色的毒药，令人恐惧却无法拒绝。随处可见，脆弱而寂寞的灵魂脱离了枯黄的躯体，摇摇晃晃地飞向天空。十一月的城市有点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慢慢顺着每个人的目光展开，干燥的眼睛顿时有了湿度。过往，年华，曾经的棱角就如同一片叶子的生死那样，从鲜嫩的绿色变成明亮的金黄，最终颓然的在一个万物凋零的季节死去，肉体腐败，万劫不复。

朵朵用手扶着栏杆，仰起精致的头颅向窗外望去。夕阳温柔地在她的脸上轻轻一抹，顿时周围的空气变得玄妙而宁静，朵朵展开了一个笑容，苍白的没有颜色，就好像一朵花，汁液被榨干，等待最后时刻的凋零。花朵的意义只有绽放，被风一吹，注定颓败。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下来了，朵朵向东边看去，才发现太阳已经消失掉了。

街道两旁的灯亮起来，精致的光芒笼罩着整个城市，一丝一丝的温情中又仿佛夹杂了些许的孤独，太阳已经死去了，无论怎样，黑夜都是不能和白天比的，太阳的意义已经在黑夜萧然来临之前完成。朵朵有点难过，眼中似乎多了些夜间淡薄的雾水，她走进屋，开灯，橙色的暖调射灯蓦得投下一束光线。打开衣橱，嗯，一橱的衣服，都是名牌。朵朵随手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一条磨了好几个洞的牛仔裤，换衣服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床边摆放的相框，她将它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儿，嘴角立刻弯成了一个美好的弧度，就像夜里天幕中的星光一样，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忽视它的美丽。

照片上是一个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朵朵在他的身边笑得一脸灿烂，如同在春天盛开的灼灼桃花，一大朵一大朵的簇拥在一起，香味弥漫。朵朵的笑容像一株在夏天奋力靠近太阳的葵花，充满了活力。她就那么拿着那个相框。

嗯，叔叔……朵朵这样说，两个并不是很难发的音节从舌尖艰难地吐出。

叔叔是个商人，很有钱也很有才华。朵朵认为叔叔和所有的商人都不一样。叔叔有一双明亮如星辰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烁，笑容干净的好像夏天刚刚洗过的白衬衣一样。至于叔叔的文章，朵朵从来没有想过，中国的汉字居然可以在叔叔的笔下变得那么庞大而精致，像一只蝴蝶振翅欲飞。

朵朵居住的城市很繁华，每个人都在编织着对于物质生活的某种幻想，试图包裹住自己，可是就如同森林中攀爬的藤蔓植物一样，只能包裹住浮华的外表却遮掩不住敏感的内心。一个又一个的品牌店打造出了这个城市最精致的夜，朵朵如同这个城市中的任何一个物质女子，十五岁，寂寞地生活，惧怕黑暗，因为寒冷无望，孤独在夜间精灵般的飘荡出来。叔叔总是很忙，忙他的商业谈判他的客户他的出国，可是这一切在朵朵眼中都是微不足道的。她只是希望叔叔可以在家里多呆一会儿听她说说话或者陪她吃一顿饭。但是叔叔总是来去匆匆，他告诉朵朵，我很忙，但我每时每刻都会非常挂记你，朵朵明白么。

朵朵拉上窗帘，黑夜一下子就被挡在了外面。她换了一件白色的睡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她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住在叔叔家的了，甚至连爸爸妈妈都没有见过，叔叔从来都没有对她提起这些。以前每当朵朵问起来的时候叔叔都会俯下身捏捏朵朵的小脸说，朵朵要乖要听叔叔话啊，朵朵的爸爸妈妈都很忙呢不能来看朵朵，可是朵朵和叔叔在一起也很幸福呢对不对。朵朵听完之后就对着叔叔绽放了一个花朵般娇媚的笑容。她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问这个问题是在九年之前。长大之后就不问了，因为，和叔叔在一起真的很幸福。

墙上挂钟的指针指向十点并且发出轻柔的呓语，朵朵坐在窗台上拨叔叔的手机号码。黑夜埋葬了一切纷繁而杂乱的心思，只有楼上传来的笛声静静在风里流淌，如泣如诉，似乎将黑夜吹成了白天，又似乎在诉说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朵朵一直都不知道吹笛子的那个人是谁，她想有时间我一定要上楼看看。然后电话通了。

朵朵握着电话，换了个姿势，将两条腿平放在窗台上，一只手正玩着自己的头发，朵朵的头发上面扎了一只蓝色的蝴蝶结，一晃一晃的很可爱。喂。朵朵问了一声。叔叔么，我是朵朵。电话线的那一边传来了叔叔熟悉而温和的声音，朵朵，小家伙，找我干什么呢。知道么，我正在飞机场啊等一下就要到广州了。我会买好看的衣服给你，你一个人，要乖，听话，我很挂记你。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让朵朵流了眼泪。小的时候每次叔叔出差朵朵就会和保姆呆在一起，叔叔总是捏着朵朵的小脸说朵朵记住要听阿姨话哦。朵朵每次都会很乖的点头可是等叔叔离开之后就会对阿姨冷着一张脸。朵朵不喜欢叔叔把自己当小孩子看。直到朵朵八岁那年她说，叔叔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要阿姨陪我，叔叔你放心好了。而现在朵朵真的感觉到寂寞了，因为她无论怎样倔强，终究也是个孩子。

朵朵，小家伙。叔叔刚才那样的一句轻易的话就使朵朵心中漾起轻微的酸楚。朵朵在心中默默地想，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叫我了，五年了么，或者更长时间吧。她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说，叔叔，再见吧。她不想让叔叔再为自己担心。朵朵冰凉的眼泪顺着脸庞的弧度一直流下来。而她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是：

叔叔，以后你可以经常回来么……

挂掉电话之后朵朵突然感觉夜晚好像被泉水清洗了一样，宁静而深远。窗外绿色的植物安然的呼吸，做着绿色的梦。朵朵去洗手间冲掉了脸上的泪痕。嗯，朵朵想，可以做个好梦了吧。

在朵朵的梦里一个长得很像叔叔的年轻男人睁大了一双漆黑的眼睛，裹着长长的风衣站在街道上，天有点凉可是树上竟然开满了如同天际坠落的烟霞一样的樱花。那个男人一直看着满树的樱花，一言不发。花瓣不断的掉下来，有的被风吹到了河里，有的落到了地上，有的飞向了不知名的远方。最后梦中出现的是樱花凋零的场面，缠绵而惨烈，最后不见。

哗啦哗啦，你听到了么。

秋天的天不算长也不算短，曾经在夏天沉默地覆盖整条街道的树木大多掉光了叶子。不能在深沉而宽容地投下黯淡的影。树枝光秃秃地在蓝天下伸展开来，这让朵朵感觉很难过，树叶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沙沙，然后在清晨被清洁工人一起清扫干净装进垃圾桶。树叶如同年华那样，生生死死，经历了事过境迁，物是人非，如果我们一直陷入某些悲伤的情绪而无法摆脱，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么。

夕阳将放学回家的学生的身影拉长。

朵朵和同学酒儿背着书包，并排在路上安静地走着，酒儿是朵朵学校里面的朋友，乡下来的小姑娘，很漂亮，很单纯，酒儿喜欢朵朵，朵朵也喜欢酒儿，因为朵朵并不喜欢隐藏得很深的东西。朵朵喜欢明亮自由还有清晰，正如酒儿那不加修饰的笑容，眼睛弯成美好的月牙，露出雪白的牙齿。

嗨，朵朵，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

朵朵摘下一只耳塞，说，嗯……不知道你呢。不过我想，酒儿的梦想一定很棒吧。

酒儿笑了，单纯而明亮，她轻轻握了握朵朵的手说，我想考师范，毕业之后回到乡下，教书吧……

朵朵安静下来了，抬起头来看着酒儿，夕阳下，酒儿浓密的头发闪烁着奇异的色泽。很长时间以来，朵朵一直认为梦想可以是发表的感性的言论，可以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可是酒儿的梦想是要用年华来做赌注，金色的灼灼年华，这算不算对青春的一种葬送呢。酒儿那么优秀，那么让人喜欢，可是，就这样一句回到乡下教书就结束了么。朵朵不明白，因为朵朵，没有梦想回到家，看到叔叔坐在桌子旁边，沉默地好像一尊雕塑。听到开门声就回过头去看了一眼。

朵朵将书包放下之后来到叔叔旁边，她吸了吸鼻子，为了不要让自己激动地流下眼泪。她感觉叔叔有点奇怪，毕竟一个月没见面呢。朵朵说叔叔，你怎么了啊，不想我么，好歹一个月没见了呢。

叔叔抬起头，盯着朵朵，眼中有淡薄的雾水，精致的侧脸沉浸在满天的夕阳之中。

怎么不说话呢，叔叔，你……怎么了？知道么我同学很崇拜你，哈……因为叔叔很有才华啊……我说的呢。

他的袖子挽上去一点，靠近领口的地方开了两个扣子，露出明显的锁骨。叔叔一直是个很瘦的男人。这个时候朵朵才发现叔叔的手中一直握着一支笔，地上有好多揉烂的稿纸，他的声音之中分明带着轻微的哽咽，朵朵第一次听到叔叔那么悲伤的语调。嗯，写不出来了，朵朵，我写不出东西来了。我的才华，或许早就被金钱磨平了吧……

朵朵装作很轻松的样子对叔叔说，不会的啊，真的。不会的。

那一天朵朵看到了叔叔的眼泪。虽然一直以来她都感觉男人的眼泪是懦弱的表现，可她还是在看到叔叔悲伤的时候心为之一动。也许朵朵不知道，文字对叔叔来说是多么的重要。树叶在黄昏最后的血色之中落尽了最后的一片，黑夜到来之前，整个城市的人都在以一种虔诚的姿势守望着遥远的东方，黑夜就在一瞬间惊涛骇浪般的吞噬了血色的黄昏，吞噬了这座城市，吞噬了每一个虔诚的人，静默了一瞬，终于爆发。

朵朵轻轻的对叔叔说，看，黑夜来了呢。

后来，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叔叔写文章。每当想到这些，都感觉好难过。我不喜欢写文章，所以，我不知道叔叔的感觉，他那么痛苦，可我却无法承担。就在那一个晚上，他似乎憔悴了好多，眼睛深深的陷下去。我一直都在给他讲好多有意思的事情，可是他只是偶尔冲我勉强的笑一笑。叔叔，你快乐一点好么，你很有才华的，我一直都坚信。

最近总是听到楼上传来的笛子的声音，在风中静静流淌，吹出了最悲伤的乐章。从中，我仿佛听到了他对往日的怀念，以及对于现实的无奈。我一直都在想，笛子的主人，难道是个老人么。坐在安乐椅上看着树叶一片一片落下来，噼，啪，噼，啪。

五年。时间如同一条河流般，穿越了每个人的生活，唱着悲伤的歌，留下冗长的痕迹。

朵朵在窗边站着，现在是夏天，街道两边的树木高大而挺拔，深深浅浅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下来，在每一个人的瞳孔里好像一场幻觉一样的破碎。二十岁的朵朵将头发随意地扎了起来，现在大学一年级刚刚结束，朵朵一直以为，自己所有的骄傲和心理防线会在高三那年溃不成军，可是，最终她还是坚持下来了。

叔叔又出差了。五年了呢。但叔叔的变化不是很大，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像几年之前一样忙碌。有的时候偶然回家一次，又很快离开。可是叔叔的脸上已经开始有浅浅的痕迹了，就如同树一样吧，每过一年都要长出一圈年轮的。虽然很浅，可是还能够看得出来。对于时间的流逝，朵朵总是表示出一种无奈和悲伤。还记得，上一次叔叔回家的时候，朵朵伏在叔叔背后，猛然间发现他的白头发那么多了，就那一瞬间朵朵的手停在半空动不了，接着咸咸的东西流下来落在手上。

朵朵对叔叔说，叔叔我们去跑步吧……减肥……叔叔你该减肥了哟。其实叔叔还是很瘦的呢。

叔叔对朵朵笑了，带着些许的无奈和伤感：叔叔老了……唔……老了。

朵朵沉默了一会儿，说，哪有，叔叔很年轻呢。

我一直都以为叔叔是不会老的，永远那么年轻永远充满活力。可是当我看到他脸上浅浅的痕迹的时候，当我伏在他的身后看到他日渐增多的白发的时候，当他带着悲伤的笑容告诉我他老了的时候，我的心蓦得疼了一下。我一直都不敢想，如果有一天叔叔没入了夕阳的余辉而我却被挡在了余辉之外，那将是怎样凄凉的景象啊。

很多个时候，我都会坐在窗台上，看天上的星星，听着楼上越来越悲伤的笛声。上一次我敲开了楼上的门。令我惊讶的是吹笛子的居然是一个男孩子，上高三，有着一双暗淡的眼睛，厚厚的忧伤非常突兀的显露了出来。我看着他然后对着他笑了，我说你为什么总是那么悲伤呢。他看着我，呆呆的，他说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很快，我就会告诉你的。

酒儿和我几乎都没有什么联系了。不知道是不是去了师范。那个有梦想的孩子。

后来，朵朵大学毕业了，就在拿到毕业证书的时候，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好像听到鸽子飞过天空的声音，哗啦哗啦。毕业之后找工作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朵朵想打个电话找叔叔商量一下，回到家，打电话给叔叔，也许是叔叔正在坐在飞机上吧，手机关机。

天完全黑下来了，朵朵将窗帘拉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充满了奇怪的感觉。

凌晨三点，朵朵被电话吵醒。听筒的那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朵朵没有开灯，黑暗之中，那个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你是朵朵么，你的叔叔，他的车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他伤的很严重，也许现在已经……我去医院看了他。他要我告诉你，其实你是他在二十一年之前领养的一个孤儿……以前，他没有对你说，是担心你承受不住。而现在，你长大了，你有权利知道……你的叔叔，他一直很疼你，他甚至为了你没有结婚……曾经，我劝过他，可他说他做出来的选择不会有错误。他说，在人生的道路上会面临许多选择，别人只能提供建议，路还要一个人走……他相信你，因为，他一直都告诉我，你，是他的骄傲……

朵朵平静地挂掉电话，重新倒在床上，风在耳边静静呓语。

叔叔，我明白了……

几天之后，楼上的那个男孩子高考完了。他告诉我，他的父母希望他去学中文，可是最后他还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了音乐学院。他说，一个月之前我的父母还在为这件事情和我争执。可是，后来他们尊重了我的选择。你知道么，其实，人的一生中会面临许多的选择，别人给你的意见只能作为一种

参考，毕竟，路是要自己走下去的。

我静默地看着他，惊讶于他说了和叔叔几乎一样的话。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接到了酒儿的信，酒儿在信里面写，我已经大学毕业了，回到家乡，教小孩子英文。朵朵你知道么，曾经，有许多的人阻止我，因为他们总是感觉乡村教师没有前途。可是，我还是尊重了自己心灵的选择。因为，路，要我自己走，虽然很漫长，但是，我必须学会坚强……

信封里面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酒儿和二十多个小孩子在一起。阳光很明媚地洒在他们的身上，那些小孩子，衣衫褴褛，可是却笑得非常灿烂，那种笑容，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也许我是绝对想象不出来的。因为，那其中，包含了对于未来的希望，对于酒儿的信任，以及对于前途的信心。看着照片上一脸明媚的酒儿，我突然明白了，一直以来，她的追求。

那些曾经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有的永远离开了我，有的在很遥远的地方继续着自己的梦想。可是我不再是个小孩子了，以后的路，我要一个人走下去，也许，就像酒儿说的那样吧，虽然很漫长，可是必须学会坚强。于是，我就会这样子，安然的，一个人走下去，等待着自己慢慢成熟，在很多年之后，当自己白发苍苍的时候，当自己坐在摇椅上看树叶一片一片掉落的时候，可以回过头来张望自己走过的路，可以为曾经那些略带草腥的岁月露出舒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