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散文》摘抄【精选3篇】
《迟子建散文》摘抄【精选3篇】一
山在我眼中就是一个大的果品店,你想啊,春天的时候,你最早能从那吃到碧蓝甘甜的羊奶果,接着,香气蓬勃的草莓就羞红着脸在林间草地上等着你摘取了。草莓刚落,阴沟里匍匐着的水葡萄的甜香气就飘了出来,你当然要奔着这股气息去了。等这股气息随风而逝,你也不必惆怅,因为都柿、山丁子和稠李子络绎不绝地登场了,你就尽情享受野果的美味吧。
除了野果,山中还有各色菜蔬可供食用,比如品种繁多的野菜呀,木耳和蘑菇呀,让人觉得山不仅是个大的果品店,还是一个蔬菜铺子。但只要你稍稍再想一想,就知道它不单单是果品店和蔬菜铺子了,你若在山中套了兔子,打了野鸡和飞龙,晚餐桌上有了红烧野兔和一道鲜亮的飞龙汤,山可不就是个肉食店么!
如果这样推理下去的话,也可以把山说成一个饮品店,桦树汁和淙淙的泉水可以立刻为你驱除暑热,带来清凉;而且野刺玫和金莲花的花瓣又可以当茶来饮用。不过,在那些勤劳、朴素的人的心目中,山也许只是一个杂货铺子,桌子的腿折了,可以进山找一根木头回来,用工具把它修理成桌腿的形状;秋季腌酸菜时找不到压酸菜的石头了,就可以去山中的河流旁扛回一块。而山在那些采药材的人的心目中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定是个中药铺子无疑!
山真的是无奇不有,无所不能。我们那些居住在山里的人家,自然就过着靠山吃山的日子。没有采过山的人几乎是不存在的。而由于我自幼就是个饕餮之徒,所以我进山采的都是与吃有关的东西。
野果中,最令人陶醉的就是草莓了。它的甜香气像动人的音乐一样,能传播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的时候闻着它,比吃它还要美妙,所以常常是采了草莓果归来,会用线绳绑上一绺,吊它到窗棂上,让它散播香气。只一天的工夫,满屋子就都是它的气息了。
采山也不总是浪漫的。比如有人采都柿时着上了草爬子,就很倒霉。草爬子专往人的软组织里叮,而且有一些是有毒的,能致人于死地。你采山归来,若是觉得腋窝和腿窝发痒,就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了,要赶紧脱光了衣服仔细检查,否则它会钻进你的皮肉中去。我就见邻居的一位大娘让草爬子给叮在了腋窝的地方,她抬着胳膊,她的家人擎着油灯照着亮儿,用烟头烧那只已把触角探进皮肉中去的草爬子。我发现一些坏东西很怕火,比如狼,比如草爬子,怪不得传说中做坏事的人死后要下地狱,原来地狱中也是有火的啊。
当然,被草爬子和蛇袭击的毕竟是少数,而且你可以在上山前采取预防措施,如将裤腿和袖管系牢,让它们无孔而入,所以不必在采山时过分地提心吊胆。当然,也有人在采山时出了大事故的。比如一个姓周的年轻男人,他采木耳时遇见了熊,尽管他聪明地躺下来装死,爱吃活物的熊丧失了吃他的`欲望,但它还是在离开前拍了他的脸一下,大约是与他做遗憾的告别吧。熊掌可非人掌,这一巴掌拍下去,姓周的半边脸就没了,他丢了魂魄不说,还丢了半边脸和姓名,从此后大家都叫他周大疤瘌,因为他痊愈后凹陷的那半边脸满是疤痕。
还有一个采山人是不能不说的,她姓什么,我们并不知道,她丈夫姓王,大家就叫她老王婆子。她个子矮矮的,扁平脸,小眼睛,大嘴,罗圈腿,走路一拐一拐的,屁股大如磨盘,所以你若是走在她背后,等于看一头跛足的驴拖着磨盘在行走。老王婆子平素不爱与人往来,不是呆在她家的屋子里,就是劳作在菜园。她是个山里通,知道什么节气长什么,更知道山货都生长在什么地方。她采山,永远都是单枪匹马的。她采木耳最拿手,只要是阴雨连绵了两、三天,一晴了天,她就进山了。谁也不知她去哪里了,可她晚上总是满载而归,颤颤巍巍的肥厚的黑木耳能晒满房盖,让过路者垂涎欲滴、羡慕不已。
不过你要是打探她在哪儿采回来的,她总是很冷淡地说“山里“,她说得也没错,但其实等于白说。曾经有人悄悄在她采山时尾随到她身后,可她进山后总是能巧妙地把他们给摆脱了,那些宝贝山货的栖息之地成了永远的谜。为了这儿,她在我们那个小镇的名声和人缘都不好。老王婆子的命运最后也是悲惨的,她未到老年就得了半身不遂,瘫倒在炕上,再也无法采山去了。很多人解气地说,这是报应,让最能采山的自私的人进不了山,她等于是看着金山,却无法把它揣在怀里,那种凄凉和痛苦可想而知了。
关于采山人的还有很多,比如各自都有家室的男女互相看上了,在小镇里没机会成就好事,就借着采山的由头,被人给撞见;再比如一个受婆婆欺负的小媳妇不敢在家中发泄不满,上山后择一个无人的地方,就是一通哀哀的哭,让听到的人以为鬼在嚎;再比如采山人迷了山,两天两夜下不来山,他的家人就组织亲戚举着火把上山寻找,而迷山的人呢,他却迷在离村落不足一里的地方,如同被灌了迷魂汤,就是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成为大家的笑料。那些老一辈的采山人,大都已经故去了。他们被埋在他们采山经过的地方,守着山,就像守着他们的家一样。
《迟子建散文》摘抄【精选3篇】二
最惧怕春风的,莫过于积雪了。
春风像一把巨大的笤帚,悠然扫着大地的积雪。它一天天地扫下去,积雪就变薄了。这时云雀来了,阳光的触角也变得柔软了,冰河激情地迸裂,流水之声悠然重现,嫩绿的草芽顶破向阳山坡的腐殖土,达子香花如朝霞一般,东一簇西一簇地点染着山林,春天有声有色地来了。
我的童年春光记忆,是与一个老哑巴联系在一起的。
在一个偏僻而又冷寂的小镇,一个有缺陷的生命,他的名字就像秋日蝴蝶的羽翼一样脆弱,渐渐地被风和寒冷给摧折了。没人记得他的本名,大家都叫他老哑巴。他有四五十岁的样子,出奇地黑,出奇地瘦,脖子长长的,那上面裸露的青筋常让我联想到是几务蚯蚓横七竖八地匍匐在那里。老哑巴在生产队里喂牲口,一早一晚的,常能听见他铡草的声音,嚓——嚓嚓,那声音像女人用刀刮着新鲜的鱼鳞,又像男人抡着锐利的斧子在劈柴。我和小伙伴去生产队的草垛躲猫猫时,常能看见他。老哑巴用铁耙子从草垛搂下一捆一捆的草,拎到铡刀旁。本来这草是没有生气的,但因为有一扇铡刀横在那儿,就觉得这草是活物,而老哑巴成了刽子手,他的那双手令人胆寒。我们见着老哑巴,就老是想逃跑。可他误以为我们把草垛蹬散了他会捉我们问责,为了表示支持我们躲猫猫,他挥舞着双臂,摇着头,做出无所谓的姿态。见我们仍惊惶地不敢靠前,他就本能地大张着嘴,想通过呼喊挽留我们。但见他喉结急剧蠕动,嗓子里发出“呃呃”的如被噎住似的沉重的气促声,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哑巴是勤恳的,他除了铡草、喂牲口之外,还把生产队的场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冬天打扫的是雪,夏天打扫能是草屑、废纸和雨天时牲畜从田间带回的泥土。他晚上就住在挨着牲口棚的一间小屋里。也许人哑了,连鼾声都发不出来,人们说他睡觉时无声无息的。老哑巴很爱花,春天时,他在场院的围栏旁播上几行花籽,到了夏天,五颜六色的花不仅把暗淡陈旧的围栏装点出了生机,还把蜜蜂和蝴蝶也招来了。就是那些过路的人见了那些花儿,也要多望上几眼,说,这老哑巴种的花可真鲜亮啊,他娶不上媳妇,一定是把花当媳妇给伺候和爱惜着了!江苏省江都市丁沟中学 张广祥
有一年春天,生产队接到一个任务,要为一座大城市的花园挖上几千株的达子香花。活儿来得太急,人手不够,队长让老哑巴也跟着上山了。老哑巴很高兴,因为他是爱花的。达子香花才开,它们把山峦映得红一片粉一片的。老哑巴看待花的眼神是挖花的人中最温柔的。晚上,社员们就宿在山上的帐篷里。由于那顶帐篷只有一道长长的通铺,男女只能睡在一起。队长本想在通铺中央挂上一块布帘,使男女分开,但帐篷里没有帘子。于是,队长就让老哑巴充当帘子,睡在中间,他的左侧是一溜儿女人,右侧则是清一色的男人。老哑巴开始抗议着,他一次次地从中央地带爬起,但又一次次地在大家的嬉笑声中被按回原处。后来,他终于安静了。后半夜,有人起夜时,听见了老哑巴发出的隐约哭声。
从山上归来后,老哑巴还在生产队里铡草。一早一晚的,仍能听见铡刀“嚓——嚓嚓——”的声响,只不过声音不如以往清脆,不是铡刀钝了,就是他的气力不比从前了。那一年,他没有在场院的围栏前种花,也不爱打扫院子,常蜷在个角落里打瞌睡。队长嫌他老了,学会偷懒了,打发了他。他从哪里来,是没人知道的,就像我们不知他扛着行李卷又会到哪里去一样。我们的小镇仍如从前一样,经历着人间的生离死别和大自然的风霜雨雪,达子香花依然在春天时静悄悄地绽放,依然有接替老哑巴的人一早一晚地为牲口铡着草料,但我们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这小镇是少了一个沉默的人—— 一个永远无法在春天中歌唱的人。
《迟子建散文》摘抄【精选3篇】三
我们那幢房,邻里间的关系是分外融洽的。那是一栋东西向的板夹泥房子,呈长方形,共住着四户人家。东面住着一户祖籍湖南的夫妻,他们有六个孩子,三男三女;西头人家的主人是个木匠,他家有五个孩子。住在中间的是我们家和另外一户,我家挨着湖南人家,而与木匠家相邻的那户似乎总也住不长,今年是姓张的一对年轻夫妇,明年可能又是姓李的。住这户的人家不太爱与邻里交往,他们多是外地来的,与本地人总有些格格不入,显得落落寡欢。所以围栏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邻居间的交往主要靠的是女主人,而女人交往的方式就是串门。串门也可说是家与家之间的外交,女人生性是琐碎的,所以这种家长里短的外交在增进友谊的同时,也难免生出是非。我就见过不少因串门而绝交的邻居,深究起来,她们居然都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绝交的。比如张家的女人去了李家,正赶上人家吃晚饭,李家的女人就热情地添上一双筷子请张家的女人尝尝她的手艺。张家女人大大咧咧的,就实话实说哪道菜做得不好,并把做这道菜的窍门告诉给她,李家女人自然觉得在自家男人面前丢了面子。偏偏张家女人第二天晚饭时又会把自己做的同样的一道菜送过来,李家的男人吃了赞不绝口,你想李家女人能高兴吗?她找个借口,说是自己家的鸡讨厌,老爱溜到张家拉屎,脏了人家的院子,就砍来几捆柳条,把两家共用的院子隔开了,各走各的门,从此后两家也就疏远了,各过各的日子。
我喜欢到东头的湖南邻居家串门。他家喜欢把条肉吊到灶房的房梁下,由着油烟熏烤。时间久了,肉会渐渐风干,变成酱红色,并且会掉下乳白的蛆来。一看到蛆,我就联想到厕所,心想他们家怎么把肉变成厕所里的东西才会吃,真是奇怪啊。可他们家把它切成片蒸熟后,却吃得津津有味的。一到春节,我们家的山东亲戚会寄来一包花生米,而他们家的湖南亲戚寄来的则是一箱通红的干辣椒,大家就互送一些品尝。我爸爸喜欢把干辣椒放到炉盖上烤酥,捏成碎末撒到萝卜条汤里。我呢,也把他家的东西当成自家的来使,我家的扁担硌肩膀,挑水时我见他家的扁担闲着,就取来用,用后放归原处即是了。如果家里来了客人,凳子不够使了,就去他家拎回两个。他家呢,发面团时没了面引子或者是做鱼时要块干姜,也会到我家来取。后来这家的男主人在冬天伐木时出了事故,人受了重伤,被送到哈尔滨后截掉双腿,也没能保全住性命。邻居没了男主人,逢年过节的,他家就会传来女主人的哭声,母亲这时就得叹着气过去宽慰她。可偏偏是祸不单行,又过了两年,她的二女儿得了急病死了,从此后就很难看到她的笑脸了。冬天时,两家都打了不少木柴没处垛,大家就自然而然地把它们摞到两家的院子中间,他家一垛,我家一垛,有了一道不高也不矮的屏障,从此就各用各的院子。又几年过去,这位失去了丈夫和二女儿的邻居,又失去了大女儿,此时她已变得麻木了。我常见她失神地站在菜园里看天。过年的时候,母亲总打发我去她家和她说话,让她转移对已逝亲人的思念。
偶尔我也会到西头的木匠家去。我喜欢看他打桌子、椅子和躺柜,一看到他打棺材,就远远避开了。我喜欢他给活人打东西,一给死人打,我就惊恐。后来他家也死了一个女儿,我觉得他家也是鬼影憧憧,不敢去了。我早期作品那股浓郁的死亡气息,与这种童年生活经历不能不说没有关系。
我们那个小镇邻里间没有围栏的历史,最后因为一件轰动全国的杀人案而彻底宣告结束。与我们家隔着一条道的,有一幢住着四户人家的房子。中间的两家因为处得好,就用一个院子。一户姓张,是瓦匠;一户姓蓝,男主人在县城的派出所上班,女主人在家打理家务。女主人很俊俏,戏也唱得好,生产队年终唱戏时,她是绝对的主角。姓蓝的由于在城里上班,每天骑着自行车早出晚归的。也许由于他有工作,而这工作又比较显赫,腰间挎着枪,他看上去有些自负,见了小镇的人,也不爱打招呼。突然有一天,他开枪杀死了瓦匠夫妻以及他们的一个儿子。姓蓝的自知被捉到后必死无疑,他用刀砍自己的脖子,企图自杀。可是他在杀自己上比较手软,没有杀死,我在枪响后跑到出事现场,目睹了姓蓝的躺在地上,脖子上咕噜噜冒着血泡的情景。他被抢救过来后交代,他家和瓦匠家共用一个院子,他在县城上班,他怀疑整天呆在家中的瓦匠对自己貌美的妻子心怀不轨,所以想把他们一家斩尽杀绝。
此案一出,整个小镇的人都惊呆了。人们私下议论说,如果两家不是合用一个院子,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看来家与家之间的围栏是必要的。从此后,那些不设置围栏的邻居,都先后竖起了围栏;有了围栏的人家,则加高加固了它。而小镇邻里间的关系总不像过去那么融洽,相互警惕得多了,女人们连门也串得少了。只是邻里间的动物和家禽还一如既往地保持它们之间的亲密交往,让人们在透出冷漠之气的人际关系中,仍能感受到一丝温暖和一脉平和之气。